终极真实的镜像与英雄主义的复兴-《魔戒之王》

 

“这本书不啻为一个晴空霹雳,在我们这个病态的、反浪漫主义的时代,它壮丽而雄辩、公然地回归英雄主义的行为,可以说是胆大包天!对于生活在这个奇妙时代的我们来说,这种回归——还有它的那种飒爽纯粹,都显得极其重要。但是对于浪漫主义本身而言,对于其历史可以上溯到奥德赛之前的浪漫主义而言,这并不是一次回归,而是一次前进与革新。”

 

-《时评与潮流》,1954814

 

  

 

 

J. R. R. 托尔金的《魔戒之王》首部《护戒旅伴》刚刚发行数日,他的好友、作为这部作品最初读者之一的C. S. 刘易斯已经迅速作出了上述的评价。托尔金从1937年起,花费12年时光完成的这部鸿篇巨著,在完稿之后曾经一度遭遇无人问津、难以出版的窘境。在1954年夏季终于得以分成三部陆续出版时,印数也仅有3500册。出版商和作者当时都对书籍的销售前景不抱任何希望,出版社甚至已经做好了“亏损数千英镑”的准备。但他们的担忧显然是不必要的,《魔戒之王》三部曲在出版之后的热销程度难以言表,汉弗莱·卡彭特在托尔金传记中引用一则美国报纸的统计记载道:“1966年底,在耶鲁,《魔戒之王》三部曲的销量盖过了威廉·戈丁的《蝇王》;而在哈佛,它立刻超过了J. D. 塞林格的《麦田里的守望者》。”到了1968年,《魔戒之王》在世界各地的销量已经超过300万套,它被译成多国语言,近年更是由于被新线制片公司拍成电影三部曲而再次掀起全球范围的魔戒热潮。

 

魔戒三部曲的成功源自很多因素,托尔金所构筑的那个充满珍奇生物和独特地理的阿尔达世界实际上是建立在他自一次大战时代就开始构思的严谨神话体系基础上的,在那里,每个种族有着自己的语言、每一次地理的改变都有详细的记述、甚至包括附有王族谱系的编年史。托尔金在这部著作中忠实地实践了自己信奉的完美主义,大部分世界观和设定的介绍都收录在他身后出版的《精灵宝钻》、《未完的故事》以及十二本《中土世界的历史》中,这些背景资料目前仍在不断出版。在那里记载了自Ea(书中的有限宇宙)开创直到第三纪元末期的传说和事迹。但是即便不看《精灵宝钻》,《魔戒之王》也可以算作一部独立成篇的故事。它记载的是阿尔达世界、特别是中土大陆上正与邪的最后一次大战,显而易见甚至粗犷的英雄主义自然也成为故事的一大风格。

 

托尔金所创造的世界以及在那里出现的英雄们都和中世纪西北欧传说中的英雄故事有不少相似点,然而相似并意味着相同。作为牛津大学默顿学院的英文教授和一位语言学专家,他曾经参加过盎格鲁萨克逊古英语史诗《贝奥武甫》的现代语版编辑,也是亚瑟王传说集中《加温爵士和绿骑士》的现代版编纂者,因此很容易使人产生一种错觉:即他笔下的中土世界是受到凯尔特古代史诗和西北欧口传叙事诗的深刻影响的继承式产物。但是托尔金本人对这种混淆曾经亲口否定,在给出版商米尔顿·沃德曼的长信中(信笺131号),他阐述了自己的神话体系是献给自己的祖国英格兰的,因为英格兰长久以来一直没有属于自己的神话传说。他认为凯尔特传说“虽然瑰丽,但却混乱不堪”,而亚瑟王故事集“根植于不列颠,却不是英语的”。他要写的神话是“全新的”、将是“一系列或多或少互相衔接的传说,它的内容上到宏伟庄严的创世神话,下到浪漫史诗型的仙境传奇。那些高贵宏大的主题将奠基于红尘世俗的次要主题,而次要主题本身又从波澜壮阔的背景中汲取夺目的光芒。我要把它完全献给英格兰—我的祖国。它将拥有我所期望的格调与质量,在某种程度上冷彻而鲜明,能够体现出我们的“氛围”(即西欧和北欧的风土,指不列颠以及它周边的欧洲地区:不包括意大利、爱琴海地区,更不包括东欧)。(如果我力所能及)它将具有一抹难以捉摸的神妙之美,即一些人所说的‘凯尔特风情’(尽管在那些真正的古代凯尔特文明中,我们很难体会到这种韵味)。它的格调必须高雅严肃,去浊扬清,配得上这片始终诗意盎然的土地上较为成熟的思想。

 

柯林斯书局出版的《加温爵士与绿骑士》封绘。

 

一样是英雄史诗类的作品,托尔金希望自己的神话能被看作是一部真正的历史,而不是象中世纪英雄史诗那样多少包含有“寓言”的意味,因此我们在《魔戒之王》中所看到的历史鲜少涉及宗教和政治斗争,这是因为宗教本身便是一种寓言性质的说教,托尔金很清楚这一点—尽管他自己自始至终都是个虔诚的天主教徒。他对“寓言”和“普遍适用性”做了谨慎的区分:“我打心底里不喜欢寓言或一切类似的表现形式,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也越来越谨慎、越来越能看穿它。我更喜欢历史,无论是真实的还是想象出来的,历史有很广泛多样的普遍适用性,更能适应读者们不同的思想和经历。根据愚见,不少人经常会把‘普遍适用性’和‘寓言’相混淆;但是前者给了读者足够的思考自由,而后者只是表达了作者自己的意志和趣旨*强迫读者去接受,去跟着作者的指挥棒转)。”

 

托尔金笔下的英雄事迹都源自一种普遍的道德或者说“真实始源”,这种终极真实具有无限的性质,英雄的作为则是对于深藏在历史之后的普遍道德之具象化,是以各自有限的角度去表现出“真实”的多个层面的过程,或者可以说是新柏拉图式的。这种道德也就是“真实”并非承接自中世纪史诗的体系,而是试图挖掘同一根源中蕴藏的“可能性”,因此可以说托尔金作品里的英雄主义和那些中世纪英雄史诗之间的关系并非是互相承接而是平行,它们都是对同一“真实”、或者说不可分解的“单子”在不同时期被反复挖掘和折射出的镜像,正如十七世纪博物学大师亚德纳修斯·基许在《巴别塔》中所说的:“万般信仰皆源自独一信念。

 

《魔戒之王》的世界中有着各种身份背景截然不同的英雄人物,其反映出道德准则的层面虽然繁多,但最主要的两个焦点是“永生”和“次创造”。托尔金笔下的精灵是永生的,即便他们的肉体会被外力杀死,但灵魂却不会离开西方圣地瓦林诺的殿堂;而人类的生命则是有限的,因此人类的堕落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于不能忍受有限生命对自己现世欲望的限制,阿拉贡的祖先努美诺尔人在第一纪元曾经奋勇对抗邪黑之王魔苟斯,其王族的血缘也和精灵相通。因此在魔苟斯被击败之后,西方的埃努赐给他们三倍于常人的生命,努美诺尔人从而成为人类种族的顶点,由于长生的恩赐,他们的文化发展得灿烂辉煌,也成为其他蒙昧人类传说中的英雄甚至神明;然而正是辉煌的成就,使他们越来越不满生命的长度,从而被第二个邪黑魔王索伦所欺骗,他们为了长生而玩弄残暴的妖术,继而崇拜魔苟斯、希望他赐下永生许诺;最后努美诺尔人终于赫然攻击瓦林诺,企图从管理世界的埃努手中得到永生。这种行为自然招致了全族毁灭的结局,只有小部分忠于埃努的正直之士得以幸存,他们回到中土联合精灵和其他种族挑战索伦,终于在末日之山将他打倒。但是打倒索伦的英雄埃希铎也无法抵抗魔戒之力的诱惑,而不愿将其销毁,从而引起《霍比特人》和《魔戒之王》的一系列轶事。正如托尔金所说:“……我所写的这些故事主要是围绕着堕落、有限生命和机械而展开的。堕落无法避免,其动机以多种方式呈现出来。而有限生命,特别是当它影响艺术与创造的渴望(或许应该说“次创造”)时,这种渴望并不具有生物学意义上的功能,也应当与单纯普通的生物学意义上生命的满足感区分开来;在我们的世界,艺术和生活总是冲突的。这种渴望会即刻与对基本现实世界的热爱结为一体,因此充满对有限生命的悲叹,从而心生不满。

 

而次创造,也是源自故事中经常带来悲剧后果的一种欲望冲动。由于托尔金的天主教信仰,因此他所描绘的世界实际上是一神的,但这位真神却很少现身,这是由于作者希望尽量让作品表现出真实历史应有的风范、而不应带有过多的宗教寓言色彩。因此创世之神在创造宇宙之前,先从自己的思想中创造了一个称为埃努的种族,它们协助创世神将神意之中的世界具现化,其中一部分埃努自己也降临到那个世界中担任协调、美化、管理世界的任务,它们便是传说中的圣者、大能者,在埃努之中力量较强的称作瓦拉,力量稍逊的称作迈雅。但是在助神创世的过程中,埃努中最为强大的梅尔寇便开始不满足于仅仅作为一个协助者的身份,它要独立于神之外,希望有自己的造物。因此梅尔寇便因这种欲望而不断生事,欲望最终变成了漫无目的的自私狂妄,原本可能是美好的创造愿望也因为在欲望中越陷越深而变成了扭曲的冲动,原本的光辉圣者梅尔寇也堕落为邪黑之王魔苟斯(《精灵宝钻》中的首席恶源),它“创造”的半兽人和龙族皆是由原本正常、或者说合乎神意之理的生物扭曲恶化而成。索伦则是迈雅(降到阿尔达的低阶埃努)之中的佼佼者,在铸造锻冶方面有着得天独厚的技能和造诣,它最主要的次创造是至尊魔戒,这枚魔戒蕴含了它统治中土的野心以及这野心不能得偿而积攒的愤怒,通过将思虑与自私欲望的收缩和具象化,这枚魔戒可以将它的能力扩大到实际上它不应该具备的程度。但是为了这种不当的扩张,它不得不将自己的大部分能力铸入魔戒,留下了彻底失败的隐患,并且连它自己也无法抵御魔戒的诱惑,而成了魔戒的第一个俘虏。至尊魔戒可以说是一个谎言,迫使携带者不断编造新的谎言来寻求一个虚无飘渺的正当化结论;它也是一具放大镜,能够撕破携带者意志的防线,将他心中暗藏的不义欲望无限放大以至于不能自拔—埃希铎在这一点上并未完全向魔戒屈服,他虽不能下手将其销毁,却深知魔戒的危害,在死前曾表示出悔恨的意愿。

 

黑骑士。

 

白色的萨鲁曼,和索伦同为迈雅,在从西方前来协助正义部族的圣者中坐拥领袖之位。然而它亦因的自己高超的能力而骄傲自大,终于转变为狂妄而堕落,它和索伦一样渴望有自己的“小世界”,创造属于自己的物种。它逐渐抛弃了同伴和美好的自然,迷上了钢铁和机械,将生物扭曲,并用钢铁和恐惧武装他们。最后,它自然而然地打起了至尊魔戒的主意,但却落得一场空。

 

在这里,索伦和萨鲁曼的共同点是醉心于借助机械、也就是魔法来加速实现自己野心的步伐,这是《魔戒之王》里借次创造而凸现出的一个道德准则的斗争。虽然不少读者认为这是热爱自然田园生活的作者对工业文明破坏生态环境所表达出的愤怒,但托尔金本人则倾向于从另一个侧面进行阐释,他写道:“……它可能会变成占有欲,醉心于“只属于自己”的造物,次创造者希望成为自己作品的主宰和神明。他将会对造物主的法则揭起反旗—尤其是对有限生命这一命运的反抗。所有这些原因(无论单独或一起出现)都将导致对“力量”的贪欲,以便更迅速有效地行使自己的意志—于是“机械”(或者说“魔法”)应运而生。关于“机械”或“魔法”,我所指是这样的行为:利用外在的设计和装置(仪器),而不是开发自己与生俱来的内在能力和天赋;更有甚者,则是出于支配欲望来运用这些天赋,以期横行于现实世界,或是压制他人的意愿。机械便是我们更为明显的现代形式,它与魔法更为密切相关;这种“恶”比通常认识到的更甚。

 

这种权力意志的变质,其重点往往并非在于最初目的不纯,而多半源自不择手段而导致的自我迷失。从这一点来看,索伦和萨鲁曼虽然同为强者,但却不是足以驾驭自我的英雄。

 

托尔金笔下的英雄史诗与中世纪传统英雄文学的不同点还在于他刻划世界的真实性,故事里的正邪双方都有自己的机会、也都付出了各自的代价—索伦和它的邪念一起被粉碎,但弗罗多最终也无法抵挡魔戒对自己的侵蚀而被其控制。三名持戒者并没有因为成功销毁魔戒而得到宁静,被强大邪恶思虑所毁坏的不仅是肉体更在于精神,无论魔戒之战的结果如何,持戒者都已经被魔戒所改变了,前往西方圣土亦无法消除持戒对他们造成的永久伤害。托尔金认为打赢了一场战争并不等于你一定能得到和平,有些东西失去一次就无法再次挽回,这或许来自他本人的一些经历,但亦在现实历史中反复出现。又如书中的人类对自己本性的认知:几乎所有人都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但却只有很少人明白自己真正需要的是什么。托尔金所写的人类,他们的身体构造实际上不能忍受永生所带来的压力,但他们却对此视而不见、拼命要求那不应得的馈赠,最后还是栽进自己欲望编织出的死亡陷阱;而对于蕴含着强大欲望的至尊魔戒,不论努美诺尔人还是精灵都难以抵挡其诱惑,然而看似弱小无力、胸无大志的霍比特人却正因为自己朴素寡欲的本性才得以在一定程度上使魔戒无机可乘。因此在销毁魔戒的任务中,霍比特人所发挥的作用比那些高大强壮的人类要大得多,这种环环相扣的严谨设定便是托尔金神话世界那迷人真实性的一部分。

 

“灰港”,第四纪元59年,最后一名魔戒持有者山姆在此登上精灵之船,跨越笔直航道前往瓦林诺。

 

与中世纪西北欧英雄文学相比,《魔戒之王》虽然大胆不羁地再次吹响了英雄主义的号角,却没有刻意去堆砌一些周身笼罩着象征寓意或充满宗教说教色彩的英雄。在整个故事中引领历史前行的始终是活跃着自由意志的人物,他们时刻游走在权能与意志的钢丝之上,无论种族出身、地位贫贱、力量强弱,每个角色的行为都或多或少地左右着整个世界格局的平衡。正是因为如此,《魔戒之王》本身才得以成为一个真正的次创造、一部真实的历史。C. S. 刘易斯在评论《魔戒之王》的时候也写道:“这些故事并不是在刻意反映现实世界的状况。反之,可怕的是,却是现实中所发生的一切在印证着他自由创作出的图景。”是的,在这部巨著问世后的六十年间,我们所生活的现实世界无时无刻不在重复着托尔金所描绘的历史,如今的人类掌握着毁天灭地的科技力量,更有一些自信过剩的大胆狂徒陶醉在重组甚至创造生命的危险游戏里。可想而知,在这个被力量崇拜所扭曲的欲望与狂妄时常蹂躏道德准则的时代,我们仍需与护戒小队一起共赴那段艰辛的旅程。

 

最后,引用托尔金在1958年赴荷兰参加霍比特式的晚宴后所致的结束辞:

 

从我致力于完成我们的霍比特祖先在第三纪元的历史到现在正好二十年了。我向东看、向西看、向南看、向北看都不见索伦的身影,但是我看见萨鲁曼有许多后代。我们霍比特人没有魔法武器与他们斗争。然而,我的霍比特绅士们,我要敬你们:为霍比特人干杯,愿他们比萨鲁曼更加长久,能目睹春天重返树林。

 

书名:魔戒之王(The Lord of the Rings
作者:J. R. R.托尔金

译者:濑田贞二(日文) 田中明子(日文增补版改订、新注)
语种:英文 日文
出版社:Harper Collins(英文版) 评论社(日文增补版)
初版:1954

日文版:2003
价格:2725日元(英文版) 900日元(日文增补版)
入手地:Amazon(英文版) 丸善书店名古屋荣店(日文版)
入手价格:原价(英文版) 原价(日文版)
余书: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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