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文豪C.S. 刘易斯(C.S. Lewis,1898-1963)被看做是二十世纪重要的基督教著述者之一,然而这位出生在清教徒家庭的学者曾是一位无神论者,直到1931年才接受圣公会而成为基督教徒。据说他在这一年9月和其两位朋友——“雨果”·戴森和《魔戒之王》作者J.R.R. 托尔金的一次深夜长谈促成了他最终接受基督教。汉弗莱·卡朋特(Humphrey Carpenter)为吉光片羽文学社撰写的传记《The Inklings》中对这次谈话的过程及其影响做了记录(三人均为吉光片羽成员)。

试译如下:

左起:戴森、托尔金、刘易斯

事情发生在1931年9月19日,C. S. 刘易斯在这个周六之夜邀请两位朋友到莫德林学院(Magdalen)小酌,其中一位是绰号“雨果”的亨利·维克多·戴森·戴森(Henry Victor Dyson Dyson),另一位就是托尔金。戴森是位讲师,在雷丁大学教英语文学,他是热忱的英国圣公会教徒,也上过一次大战的战场并负过几次伤。饭后,刘易斯引客人们在莫德林校园内漫步。他们沿着艾迪生小径(Addison’s Walk)信步而行,并且开始探讨隐喻和神话。

刘易斯从未轻视过神话的力量,正相反,他最早爱上的故事之一便是讲述美神巴尔德之死的北欧神话。而现在巴菲尔德(Owen Barfield,哲学家、诗人,日后吉光片羽的创立者之一,刘易斯称其为自己的“挚友第二号”)也已让他领会了神话学在语言和文学史上的重要作用。然而尽管刘易斯为神话所倾倒,却仍然并不相信它们。他评论道:“这样的故事或许既美丽又动人,但归根到底,它们并不真实。”更有甚者,他边走边告诉托尔金,自己认为神话“尽管光鲜靓丽,但却都是一派谎言,因而毫无价值”。

不!”托尔金道,“它们并不是谎言!

刘易斯后来回忆道,当时突然“平白无故地刮来了一阵狂风直捣这静谧温暖的夜晚,我们头顶落叶纷飞,大家屏气凝神,都以为暴雨将至”。

托尔金回过神来之后,索性就从大家眼前的东西开始谈了起来。

“当你看到这棵树,”他说道,“你便称它为‘树’,然后或许你会就此将这个词儿抛到九霄云外。你把一颗恒星称作‘星星’,之后便再也不会多去想它。但你可要记住,当年给这些物体(根据它们的外观)起名叫‘树’和‘星星’的那些人,他们看待这些事物的方式可与你大不相同。一棵树对你来说只不过是一种植物组织,而星星则不过是一团按照既定轨道运行的古老物质。但那些第一次将它们称作‘树’和‘星星’的人们却是从完全不同的角度去看待这个世界的。对他们来说,这个世界充斥着神秘的存在,这是个活生生的世界。他们将星星看作是有生命的白银,它们呼应着永恒的大乐章将自己爆裂点燃。他们将天空看作是缀满了珠宝的天幕,而大地则是孕育世间万物的子宫。对于这些先人来说,造物主的创造便是‘由神话编制而成,镶饰着精灵的图案’。”

对刘易斯来说这当然又是老生常谈,因为在他看来托尔金不过是在以自己的方式重复阐述巴菲尔德在《诗的辞藻》(Poetic Diction)中的观点。“不,”刘易斯道,“我的观点是——神话都是谎言,你说的这些能够回答我提出的这个疑问吗?”

“可是,”托尔金答道,“撒谎并非人类的本性。人或许会将自己的观点曲解成谎言,然而人毕竟源自上帝,他们会自己的终极理念投射在神的身上。”刘易斯终于表示同意:其实他早在几年前就已经接受了类似的观点。“因此,”托尔金继续说道,“不仅人类的抽象思维源自上帝,就连他们想象力的根源也在于上帝,对于神——这一永恒本真的回响必定会反映在人类的某些创作物中。人类通过创造神话故事,通过实践‘神话形成’来成为一个说故事的人,他们用精灵、巨龙和鬼怪填满了想象的世界。”托尔金称这样的人为“次创造者”,他认为次创造者必定被上帝赋予的神圣使命所充满,原初的本真之光透过他们折射出万般光彩。因此,异教神话从来就不是什么“谎言”:你总能在其中寻得至真大道的只鳞片甲。

讨论持续了很久,直到刘易斯被托尔金的论述说服为止,然而他还有另一个问题想要和朋友们探讨。夜已深,于是他们决定去位于新校园(18世纪30年代增建的新校区中庭北角)的刘易斯住所里继续探讨。刘易斯后来回忆道:“我们在那里讨论了基督教。”

刘易斯之所以一直在基督教的门口止步不前,是有他自己的特殊原因的。这倒不是由于他认为基督的传说并不真实:事实上通过对福音书中相关史料的研究,他得出了一个结论,那就是福音书里的内容“几乎可以说是不折不扣的史实”。但为什么他迟迟不愿成为一名基督教徒呢?这是因为他认为基督的故事和自己根本不相干。

正如他自己所说,他看不出“两千年前就已作古的、和自己毫无干系的一个人(不管他是谁)的生涯与死亡,能对当今的我们起到多大帮助——除了作为一个榜样之外”。他知道基督作为一个人和一位导师所起到的模范作用并非基督教故事的核心所在。他说道:“无论是福音书还是圣保罗的故事,它们的核心内容都是另外一些东西——这些东西既神秘,又与身为典范的基督几乎不相干,我经常对这些名词嗤之以鼻——什么‘代赎罪过’、‘牺牲’还有‘羔羊之血’。”他之所以觉得这些基督教的核心价值甚为可笑,是因为在他看来这些名词既愚蠢可怕又毫无意义。基督精神的重点究竟是什么?基督的死与复活又何以“拯救了世界”?

托尔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给出了回答,他告诉刘易斯,答案就隐藏在刚才他的一席话中,只需对内容加以升华便能知晓:“刚才我不是已经说过在异教神话中,上帝是如何通过诗歌的精神来传达自身、并通过人类的‘神话形成’中的形象来折射其永恒本真的吗?而基督教的精神实际上和那是一回事——但有一个决定性的区别,因为基督教的诗歌都是由上帝亲手创造的,而且是通过真实历史中活生生的人物形象来传递给我们的。”

“你的意思是说,”刘易斯问道,“基督的死与复活也是重复那些古老的‘神祇之死’故事?”

“是的!”托尔金答道,“不过区别在于,祂是一位真正的‘赴死神祇’,祂的故事在历史上有精确的年份可考,而且对历史的推动也是真实无疑的。古老的神话变成了事实,但仍然保持着神话的特性。刘易斯先生竟然去追问基督故事究竟‘意义何在’,此举实在荒谬。他是否曾经质疑过巴尔德或者阿多尼斯——或者任何一个有关‘神祇之死’的异教神话故事的‘意义所在’吗?不,当然没有质疑过。他对这些故事乐在其中,他‘品味’它们,从这些故事中他汲取了在抽象论证中无法得到的东西。他难道不能以看待这些异教神话的同样观点和正面评价来看待基督的生涯与死吗?难道他不能既将它看做是一个故事,又真正意识到这个故事的价值吗?——你无法在基督的故事中找到什么抽象的真理条框,但你却真真切切地知道它是生命之泉。为什么他不能意识到基督的故事也是神话,并且信凭它呢?毕竟,如果上帝是神话诗意的,那么人类必定将是神话感性的。”

此时已是凌晨3点,托尔金必须回家了。刘易斯和戴森送他下楼,又穿过中庭将他送出了莫德林桥的小小后门。接下来,根据刘易斯的回忆:“戴森和我越聊越起劲,在新校园的回廊里逛来逛去,所以我们直到4点才上床。”

十二天后,刘易斯给亚瑟·格里夫斯(Arthur Greeves)去信,信中写道:“过去我信奉神祇,而如今我已全身心侍奉基督——以基督的名义。个中明细留待他日详谈。我与戴森和托尔金的深夜长谈对我的推动很大。”

当然,转变不会如此轻易也不会来得如此之快。亚瑟·格里夫斯给刘易斯回信,表示得知朋友终于接受了基督教令他欣喜。读完格里夫斯的回信后,刘易斯开始觉得自己“可能说得太多了”。他慎重地回复到:“也许我还并不像你所想的那样确定。但我确实向前跨出了一大步——即便我原先估计自己会迈得更远。”

刘易斯实际上已经立于理性辩论所无法企及的境界,他已经脱离了逻辑论证的层面,这是事关信仰的问题。托尔金和戴森对基督教的论述极具感染力——“真实、却又不失为一部神话”,但它又像是一个可以用缜密逻辑来质疑的提议。

刘易斯的头都快要想破了,无法再继续就这个问题思考下去。他意识到自己需要一点“信仰飞跃”来跨过这最后的障碍。他说道:“或许只有当理性论证的路被多次堵死之后,人才能鼓起足够的勇气来做出自由的抉择。既然这信仰就像乘法表那样毋庸置疑,那我们还有什么理由不去接受它呢?”

于是他成为了基督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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